2017年，受浙江京剧团团长和导演兼主演翁国生、编剧罗怀臻邀约，我参加了京剧《大面》的舞台设计创作。至今已经五年过去，但留在心中的印记是深刻而鲜活的。虽然后来的创作和教学工作繁忙，剧目项目设计接踵，但都不会覆盖这一作品在心中的重要位置，因为做这一作品的设计不仅仅是一个专业项目，更与我们自身的人生体验相关，带给自己诸多体会思考和哲学启示。感谢翁导的创作文集出版促使我起笔梳理，对这一创作的梳理和总结是自己计划必做的事。
作为舞美设计者，遇到优秀的作品创作机会感到是人生际遇。担任京剧《大面》的舞美设计让我心存感激，特别是在十几年行政工作后重返专业创作，对这一故事体现的社会角色转换的内涵有了更加直接的体会。我在1980年代曾对电视台记者说过，每做一个设计都像是上了一次大学，都注入了自己的人生思考和体验，戏剧首先成为我们自己的精神动力和营养，同观众一起在戏剧创作参与中成长。

我关注兰陵王题材的设计创作早在二十多年前，1995年担任电影《兰陵王》的美术设计。那时我还没有做电影美术设计的经验，而当时与制片人等专程前来邀约的胡雪桦导演说，我需要的不是经验，已经安排了上影厂资深的美术设计师与你合作，我需要的是你的设计构思。这份艺术的信任令我感激。通过这次设计创作，兰陵王与面具的关联，由此带来的哲学命题和启示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新的启示。

京剧《大面》，剧名本身就具有深刻的寓意。这是一个巧妙的双关语，“大面”既是传统戏曲的角色行当，也是人物造型“花脸”的别称。而兰陵王的典型标志形象面具，也直接是花脸造型的延伸。

京剧《大面》的设计过程也是一个对“兰陵王”的思考、寻找和再认识的过程。

最初的设计构思想强化面具内含的符咒般的密码，这是在做电影美术设计时产生的强烈意念，通过微缩象形文字构成面具图形基底，以表现面具的主宰生命的内在力量，表现其深刻的宿命主题。我曾为此画过一张油画《兰陵王面具》。但作为京剧的“兰陵王”故事，在表现深刻的思想哲理主题的同时，又有强烈的京剧剧种自身的艺术张力，特点和规律的体现。这是设计创作面临的新命题。

由此，我更加体会到什么是“经典”，就是具有人类的普适性意义，经得起不同的时间和历史的检验，经得起不同的空间和地域的检验。兰陵王的故事就体现着超越时代和界域的经典意义，不同的时代和界域都可能产生不同的解读。因此，经典就更加体现与时俱进，更加不意味着就是重复。正如我许多年前写过的一句话：戏剧更加不会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。

编剧罗怀臻提出，这个戏要体现出是“当代京剧”，强调对戏剧的当代性思考，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“创造性转化，创新性发展”十个字是指导方针。现代京剧探索并不意味着就是与欧洲古典艺术的结合，或与现代艺术的结合，而是要找回手工时代、农耕时代的艺术的质朴。回归京剧传统并不就是回到“四大名旦”，而是追溯到他们的老师和更早，比京剧更京剧，比戏曲更戏曲，比北齐更北齐。寻根到关于兰陵王最初的历史文献，北齐时代是一个情色的王朝，后来的盛唐文化在北齐能够找到根源。因此，要追求点击感、震撼感、浓烈荡漾的魅力。要强化古典元素，要以大戏曲观念，以中国艺术元素征服当代人。不走大歌剧的路线，而成为京剧的摇滚。小夜曲的刺激，摇滚乐的刺激，做一个留得下来的作品，是浙江京剧的回归。

非常认同这一戏剧美学理念，这也正体现了戏剧艺术的当代性的本质特征。

翁国生导演兼主演是武生，是被誉为“第一勇猛武生”盖叫天的第四代传人，我看过他演的《飞虎将军》，而此次要表现兰陵王角色性格的多重性，同时还要加上旦角表演。他说，我的扮相还是很好看的。这对于他是既是表演艺术的突破，也体现着兰陵王的面具所体现的主题寓意。他曾学绘画并保持至今，对视觉形象有许多思考，集中于傩戏面具形象的思路成为导演与设计的共识。对于京剧《大面》，以面具为主体恰是一个适合的舞台形象定位。

傩戏这种演给鬼魂和神灵的古老戏剧活化石，祭神跳鬼、驱温避疫、酬神还愿，具有强烈的色彩、狞厉的形象，与兰陵王的面具所蕴含的精神内驱力恰相吻合。傩戏面具形象都有具体的人物和明确 的寓意指向，因此，将多种面具形象聚合，成为贯穿全剧的主体形象。这也是兰陵王性格的多面性、多重性的写照。

面具，既是人物形象的延伸，人物性格的外化，勇武威猛的震慑，柔弱妩媚的遮蔽。兰陵王的面具是其社会身份标识，公共形象化身，复合人格写照。面具多重性，与人物本性并非永远一致，人成为欢乐痛苦之矛盾集合体。面具如宿命，一经戴上便不能脱下，惟以亲情生命之血浇灌以解……

面具，不只是兰陵王戴着。人之于社会都戴着不同的面具，都承担着不同的社会角色。由此，人们似可看到自己，感悟到此剧的哲学意义。虽无奈，似必然。既然如此，亦可释然。于是，舞台设计的核心形象——神兽大面，参照傩戏风格面具多重构成，更是属类和象征，而不单指代某一具体人物或神灵。


神兽大面无所不在，贯穿于整个舞台空间——地面、天际、旷野、城中、层层大门、庙宇祠堂……随戏剧动作，六道宫门（脸谱、盾牌），勾栏瓦舍小舞台（台中台、戏中戏）随戏上下……

“大面”，是剧名，是贯穿舞台形象，也是象征和隐喻：


【一副面目狰狞的立体神兽大面，高高悬挂在舞台前区巨幅“宫门状”立轴移动景片上】



【一阙壮怀激烈的《兰陵王入阵曲》遥遥传来…… 第二层“宫门”景片在强劲的乐声中向两旁裂开】

【第三层“宫门”两旁裂开……舞台尽处，头戴神兽大面、手持青铜利剑的乐坊伶人从舞台纵深处向观众方向灵异、深沉的舞蹈而来……】



【北齐，神武宫。伶官甲、乙边唱边念跳跃舞蹈而上。伶官：“宫廷养优伶，从古养到今。练就好本领，取悦帝王心。……”】


【在欢乐的礼乐声中，巨幅“宫门状”立轴移动景片慢慢向舞台两旁裂开……

【悠扬的宫廷乐曲声中，齐主、齐后端坐高平台龙椅之上，杨文、段武等文武朝臣肃立两旁。】


【兰陵王身着女装，惊艳亮相。男扮女装，几可乱真！兰陵王亭亭玉立于舞台中央，彩绸飘飞，领舞吟唱；众伶人同声应和，伴舞伴唱。】


【音乐声中，舞台两旁神兽大面“宫门”合拢为一……清冷的立轴移动景片前，兰陵王在树影下孤身呆立】。



【神兽大面 “宫门”一层层向两旁裂开，显现出先王庙宇。众等进庙，焚香祭拜。“一入庙堂泪难禁，灵前长跪未亡人。净手焚香来祭拜，祈求先王显神灵。”





【恍惚间如同置身古战场，四壁下罡风飕飕透骨凉。庙堂内空空荡荡无声响，不由人一阵一阵心发慌。】


【嘹亮的军旅号角声吹响，震聋欲耳的战鼓声隆隆擂起……逐渐隐现出苍凉冷酷的远古战场……立马横枪赴战场，旌旗展，尘土扬，英姿勃发胆气昂，行军道上铁蹄忙，一路奔袭兵心壮。】


【哀怨的情景音乐……一条通往舞台尽处的深宫小路……孤独痛苦的兰陵王向舞台深处缓步走去……冷宫清月、寒风萧瑟，兰陵王孤身站立在舞台后区高处，面对着夜空中一轮清月，顾影自怜，自言自语……这是谁，身穿铠甲，头戴大面，孤家寡人，自思自叹。想从前，往事历历不堪言。少年种下仇和怨，沉沉阴霾罩心田。】



【铁水浇瞎双眼。火苗点燃帷幔。】

【幽怨的古埙起……先王庙宇中……一旦戴上大面，卸下可就难了，除非……兰陵王  除非什么？除非最爱你的亲人，用他的一腔鲜血，方能将大面融化。



【娘今日且把那对儿的千般懊悔万种亏欠，都化作一股暖流喷洒在儿的面庞流淌进儿的心田。齐后拔下针簪，刺进心房，鲜血喷射而出，注满了兰陵王紧紧戴着的神兽大面，大面寂然落地，齐后轰然倒毙。】

最后，宫廷雅乐，华美服饰，《兰陵王入阵曲》转换成主题歌吟唱：“音容兼美兮，貌柔心壮。诞于王族兮，身陷罗网。头戴大面兮，性情掩藏。孰为豺狼兮，孰为羔羊。”

神兽大面，忽然发出朗朗笑声……  “大面”，形象多义，非善，非恶。

兰陵王故事，还会一直讲下去。从舞美设计来说，二十多年前的面具魔咒符码形象，还没有忘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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